轰动了几个月的研究生补助增长事件已经尘埃落定，13级学校补助涨了250。

　　

多发了三五百

　　

世界一流大学的停车场，横七竖八停泊着宿舍里骑来的自行车。车上载的是大脑，把车身压得很低。车身给黏腻的雾霾包围着，一漾一漾地，填没了这车和那车之间的空隙。荷塘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小道。工字厅就在小道的那一边。朝晨的太阳光从古旧的瓦间斜射下来，光柱落在门外面晃动着的几副眼镜上。

　　

那些戴眼镜的大清早骑车出来，到了实验室，气也不透一口，便来到格子间前面聆听他们的命运。“博士五百，硕士三百”，格子间里的老板有气没力的回答他们。

　　

“什么！”戴眼镜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，一会儿大家都呆了。

　　

“别的地方，不是有人拿三千么？”

　　

“拿五千的也有，不要说拿三千的。”

　　

“哪里有涨得这样少的！”

　　

“现在是什么时候，你们不知道么？国家提倡慢就业，各处的新生像潮水一般涌来，搞不好，过几年还要跌呢！”

　　

刚才出力骑车犹如环法似的一股劲儿，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。学校发展，课题安定，BUG也不来作梗，一个实验室多出了这么一点成果，谁都以为该得大涨一涨了。

　　

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，却大大出乎预料！

　　

还是不要读博士，我们退出去找工作吧！”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。

　　

“嗤，”老板冷笑着，“你们不读，学校就倒闭了么？各处地方多的是洋博，千老，头几批青椒还没转正，外洋飞机又有几批运来了。”

　　

洋博，千老，青椒，那是遥远的事情，仿佛可以不管。而不读那已经四年的博，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。怎么能够不读呢？付出的成本要等回报的，为了拿学位，找工作，吃饱肚皮。

　　

“我们跳到对门去读吧，”在对门，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，有人这么想。

　　

但是，老板又来了一个“嗤”，抚着膨大的肚皮说道：“不要说对门，就是跳到上海去也一样。国家钦定，博士五百，硕士三百。”

　　

“到对门去读没有好处，”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。“这里到对门要过两道手续，知道他们卡我们多少年！就说任他们卡，哪里来的时间？”

　　

“老板，能不能涨多一点？”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。

　　

“涨多一点，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。我们这学校是拿纳税人的钱来开的，你们要知道，涨多一点，就是说让他们白花钱，这样的傻事谁肯干？”

　　

“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，我们做梦也没想到。物价一直在涨，对门又拿到三千，不，老板您说的，拿五千的也有；我们想，总该涨一千多一点吧。哪里知道只有五百！”

　　

“老板，就是对门的价格，三千块吧。”

　　

“老板，学生可怜，你们行行好心，多涨一点吧。”

　　

另一位老板听得厌烦，把手机掏出来，睁大了眼睛说：“你们嫌涨得少，不要来好了。是你们自己来的，并没有请你们来。只管多啰嗦做什么！我们有的是名额，不招你们，有别人招。你们看，邮箱里又有两封套磁信了。”

　　

三四副眼镜从石级下升上来，眼镜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血红的眼睛。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。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格子衫的肩背上。

　　

“听听看，要涨多少钱。”

　　

“只有五百块！”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。

　　

“什么！”希望犹如肥皂泡，一会儿又进裂了三四个。

　　

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，读到一半的博士可总得读下去；而且手续文牒限制，只有卖给这一家世界一流大学。世一大里有的是光环，而戴眼镜的光头上正需要光环。

　　

在论文影响高和低的辩论之中，在实验显著与不显著的争持之下，结果停车场的自行车真个渐渐没有了，停车场空旷了好些。填没了自行车之间的空隙的雾霾就渐渐连起来了。戴眼镜的朋友把自己的青春投进了世一大的格子间，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叠论文。

　　

“老板，给奖学金，学业的，不行么？”白白的青春换不到红红的钞票，好像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，怪不舒服。

　　

“书呆子！”戴着金表的手按在方向盘上，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，“一块钱奖学金就作一块钱补助用，谁好少作你们一块钱。我们这里没有现钱，只有拆了现补。”

　　

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一流大学，另一批人又从校门跨进来。同样地，在格子间里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，赶走了2016以来望着汹涌的舆论所感到的期盼。同样地，把万分舍不得的时间和青春送进世一大的格子间。

　　

他们咕噜着离开一流大学的时候，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——这回又输了！输多少呢？他们不知道。

　　

总之，脑子里的想法和时间没有半小时或者一小时是自己的了。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次实验给人家，人家会不会满意，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。

　　

输是输定了，马上回格子间去未必就会好上多少，网上走一转，买点东西回去，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，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。于是群里和网上见得热闹起来了。

　　

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，“学者”们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商人手里。洗头，洗澡之类必需用，不能不买，只好买便宜一点。衣服呢，预备买两件的就买了一件，预备买一件的就不买了。轻薄的手机放进了购物车又删除了。鞋子的尺码试了一下，刚刚合适，看了一下价签，便又脱了下来。想买笔记本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。说不定要六七个月吧。

　　

“学者”们挤入食堂，买了一点饭，又买了一点菜，回到桌子旁，便坐在桌边开始吃饭。一会儿，这个座位也有人，那个空座位也有人，个个人闷声不响。不知谁家的小孩四处跑者，又拾起掉在地上的东西来玩，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。

　　

饭到了肚里，话就多起来。相识的，不相识的，落在同一的命运里，又在同一的桌边吃饭，你提起筷子来说几句，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，中听的，喊声“对”，不中听，说两句：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。

　　

“只涨五百块，真是碰见了鬼！”

　　

“去年论文少，奖励没有，不够。今年算是论文多，奖励不少，还是不够！”

　　

“今年亏的比去年都厉害；去年食堂还没涨价呢。”

　　

“又得把自己的论文投出去了。唉，发明人用不到自己发明的东西！”

　　

“为什么要投论文呢！我一定要申请专利，宁可论文数不够，延期毕业！”

　　

“也只好投论文呀。申专利归实验室。八点起两点睡去申专利，贪图些什么，难道贪图实验室经费充足！”

　　

“书真个读不得了！”

　　

“退了博工作去吧。我看工作的倒是满惬意的。”

　　

“工作去，实验也省了，打杂也省了，报销也不用凑八百了，也不用堵在C楼去管别人要小票了，好打算，我们一块儿去！”

　　

“谁出来当头脑？”

　　

“我看，京城X公司如何？”

　　

“京城虽好，你留的下来吗？首付上百万，买车摇号，上班一小时起，没有户口子女还是异地高考。”

　　

“不如回老家去！”

　　

“老家没有这一行，万里迢迢过来，就为了回家去做个公务员？”

　　

“我看，到深圳去工作也不坏。我们实验室的王哥，不是么？在深圳什么企业里工作，听说一个月工钱有一万五。一万五，照今天的待遇，就是十个博士呢！”

　　

“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！深圳房价飞涨，企业搬迁，清退员工，王哥过了三十四，在那里做失业中年了，你还不知道？”

　　

行路难，行路难。一时大家沉默了。苍白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失望，个个难看不过，好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。

　　

“我们天天搬砖，到底替谁搬的？”一个人喝了一口水，幽幽地提出疑问。

　　

就有另一个人指着学校的窗明几净的新楼说：“近在眼前，就是替他们搬的。我们辛辛苦苦，写代码做实验，做了出来。他们嘴唇皮一动，说‘发补助！’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！”

　　

“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，那就好了。凭良心说，和对门一样，我也不想多要。”

　　

“你这要被累成猝死的！在那里做什么梦！你不听见么？他们是拿纳税人的钱来开的，不肯给我们白发钱。”

　　

“那么，我们也是纳税人，为什么要替他们这么干！”

　　

“我刚才在格子间里这么想：现在让你们沾便宜，东西放在这里；往后有了钱，就不捐给你们！”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，网着红丝的眼睛向窗外斜溜。

　　

“真个嫌不够的时候，退了学，去工作是不犯法的！”理直气壮的声口。

　　

“这两年，不是又有人退学去工作么？”

　　

“这两年，刚刚猝死两个。”

　　

“今天在这里的，说不定也会猝死，谁知道！”

　　

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。水喝干了，饭吃过了，大家骑车回自己的宿舍。

　　

校河里依旧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。

　　

第二年又有一批自行车来到这里停泊。世界一流大学里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。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大学上表演着，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。

　　

“补助不够”的老生常谈成为都市间报上的时行标题。

　　

副校长感觉学生动机不足，便开会，发通电，大意说：房价飞涨，物价上扬，补助不够，学生不堪其苦，应请共筹增加补助的方案。

　　

总理本来在那里要卖圆珠笔头，听闻便提出了增加的方案：（一）有钱不给学生，你干什么用。（二）取消学业奖学金，按月分发，使学生不至于每月收入不足。（三）由导师负责募款，策划补助，到每月结算，依一定的比例分别发还。

　　

工业界是不声不响。补助低落，学生的意愿倾向于工作，在他们是有利的。

　　

键盘学家在各种网站上发表论文，从主观，从臆测，提出补助不够之说简直是笑话；“积极性不足”也未必然，积极性即使足，在落后体制和应试教育双重压迫之下，学生也做不出什么来。

　　

这些都是都市里的事情，在“象牙塔”是一点也不知道。

　　

他们有的清空了购物车，或者打电话回家里要钱；有的四处调查，发表言论，被找去谈话，一行两行地，忍痛删除自己的创作；有的沉溺在赌博里，希望球场彩票有灵，一场赢它十块八块；有的找人去说好话，和老板商量，准备早日滚蛋进入慢就业大军；有的溜之大吉，悄俏地爬上飞往国外的折扣经济舱。